(趙煦 畫像)
元豐八年,公元1085年。
北宋失去了一個理想主義者。
這個理想主義者就是宋神宗趙頊。
他終其一生都想要通過改革變法來壯大北宋,到頭來只是一頓徒勞無功的折騰,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新即位的皇帝趙煦(即宋哲宗)也許對父親的新法并沒有什麼意見,但趙煦只有十歲,國家大權全都掌握在太皇太后(神宗的母親)高氏的手里。
這位老成持重的太皇太后顯然對宋神宗一系列的變法行為并不感冒,所以不久之后,神宗皇帝的政策都被逐一廢除。
國家政治格局發生劇烈變化,但對趙煦來說似乎并不重要。
因為他實在是太小了。
年紀越小,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力就越弱。
可趙煦并不像歷朝歷代那些小皇帝一樣完全被人牽制,渾渾噩噩地度過自己的一生,在一些事情的處理上,他還是展現出了自己獨特的一面。
先皇大行,新皇即位,作為老鄰居的遼朝自然要派出使者看一看北宋是什麼情況,新皇帝怎麼樣。
依禮,遼朝遣使,作為皇帝必須在大殿接見,但趙煦年方九歲,少不經事,大臣們很擔心小皇帝看了遼人怪異的服飾和粗獷的容貌而被震懾到。
如果在接見的過程中露出膽怯和害怕的樣子,難免有損國體,叫遼人恥笑。
(契丹民族建立的遼王朝)
所以大臣們在接見的前幾天就不停地對趙煦介紹遼朝的風俗、遼人的穿衣著裝以及相貌,希望可以先給皇帝打上預防針。
小皇帝默不作聲地聽大臣們說完,然后說了這樣一句話:
小皇帝面對群臣的安利,只是不緊不慢地問:遼朝的使者是人嗎?
這一問把大臣們問愣了,大臣們只好回答,陛下,何出此言啊,遼人雖然身材粗獷,服飾怪異,但和我們一樣,都是肉眼凡胎,血肉之軀,當然也是人。
小皇帝聽罷,笑著說,既然是人,那又有什麼可怕的?我又怎麼會怕他們呢?
群臣啞口無言。
他們這時候才明白,眼前這個一身稚嫩之氣的帝王,遠遠沒有他們看起來那麼簡單。
因為皇帝雖然年幼,但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明君。
他不想被群臣掣肘,更不希望自己被太后牽制。
但初登大寶的趙煦對朝政卻幾乎沒有任何發言權。
因為就算有一部分大臣知道小皇帝不簡單,但朝野上下還是普遍認為皇帝只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朋友,所以每當有朝政需要處理時,大家都會很有默契的繞開皇帝而選擇向太后匯報。
皇帝年幼,太后垂簾聽政,歷朝歷代都有這種情況,這本來無可厚非,但直到趙煦十七歲時,高太后仍然坐在皇帝身后聽取朝政,而大臣也像以前一樣,只要有事,必然繞開皇帝,直接向太后報告。
這種情況讓這對名義上的母子開始充滿矛盾,也讓皇帝對這幫唯太后馬首是瞻的大臣們非常憤恨。
自己作為帝王處境艱難,似乎還可以忍受,但高太后對自己生母朱氏的態度,卻再次讓趙煦恨的咬牙啟齒。
自己的生母朱氏出身卑微,神宗皇帝駕崩,趙煦登基,朱氏只被尊為太妃,這是一個根本算不上尊貴的位份。
皇帝想要追尊自己的母親為太后,但卻沒有任何一位大臣表示支持。
朝中大臣們不僅沒有一個人替皇帝說話,反而意圖將朱氏這個太妃的身份一降再降,通過降低皇帝生母的身份來抬高高太后的地位。
作為帝王,他不能干預朝政,還要受到大臣的冷落,就連為自己的母親掙一份原本就屬于她的待遇也辦不到。
(北宋大臣)
高太后的所作所為和大臣們的殘酷行徑對趙煦來說,負面影響實在是太大了。
在皇帝的視角里,整個北宋朝廷幾乎沒有一個好人。
但現在他只能默默隱忍,等待屬于他自己的時代。
這個時代很快就來臨了。
因為任何人都只能在權力的頂峰暫時流連,誰都不可能永久把持一個王朝的命脈。
人和時間相比,人只是時間中的一個小小波瀾,轉瞬即逝。
而人和一個王朝相比,也只不過是悠悠王朝中的滄海一粟罷了。
(高太后 畫像)
高太后已經垂垂老矣,不久之后就崩逝了。
趙煦終于從幕后走到了臺前。
皇帝親政之后的一件事就是清算以前的仇恨。
他罷免了大量高太后執政時期任職的官員,諸如司馬光、蘇軾、蘇轍等人,都受到了罷黜和打壓。
在朝堂之上,皇帝甚至直言高太后「老奸擅國」,想要廢除高太后的封號以及死后的殊榮。
這些行為,全部基于趙煦年少時的憤恨。
他需要發泄,需要復仇,需要將多年來的壓抑和不甘全都釋放出來。
匹夫之怒,尚且血濺五步,何況天子之怒呢?
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
當年為高太后效力的「舊黨」官員們如今在皇帝的打壓之下可謂是「死走逃亡傷」 。
而那些曾經效力于先皇(神宗)新法而被高太后罷官貶爵的「新黨」官員們卻再次迎來了屬于自己的黃金時代。
新黨舊黨的交替,大量官員的罷免和任命,讓北宋帝國突然陷入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政治氛圍中。
百廢待興的北宋帝國等著皇帝去治理,但皇帝卻把大把的時間投入到了新舊官員的黨爭之中。
不過趙煦就是趙煦,趙哥從小就展示出的明君氣象不是吹的,他時刻記得對于北宋帝國最重要的事情,并非眼下的朝堂之爭,而是對外的軍事方針。
趙煦治下的北宋,面臨的強敵主要還是遼朝和西夏這兩位老對手。
由于北宋常年給遼朝發紅包,遼朝領了紅包之后,基本上就不怎麼鬧騰了。
但另外一位老鄰居西夏,顯然人品不是很好,領的紅包和遼朝的一樣多,但是領完紅包之后并不滿足,經常滋擾宋夏邊境。
我本人對北宋的軍事策略頗有微詞,在前不久的一篇文章中,我曾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:
也許在某種程度上,通過發紅包(給遼朝、西夏大量銀錢)的方式能換得暫時的和平,但這種和平一不體面,二不持久,只是粉飾的太平。
況且,為什麼同為政權,每次都是北宋給別人發紅包,而不是別人給北宋發紅包呢?
有一位網友的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,他用開玩笑的方式表達了他的觀點。
他認為發紅包沒有什麼不妥的,北宋是爸爸。而西夏和遼朝都是兒子,不過是為了不讓兒子太過頑皮,爸爸給他們發零花錢罷了。
這個比喻聽起來很合理,但實際上卻并不是一種理性的態度。
因為真正教育兒子的方式是言傳身教,是略施懲戒,而不是一味縱容的發紅包。
一味地給零花錢,只能證明這個父親是個懦弱的父親,他根本無法教育好自己的兒子。
而之所以西夏敢這樣明目張膽,正是因為北宋這種懦弱的態度,加上北宋的上一任皇帝宋神宗曾經舉國之力,討伐西夏,沒想到被西夏打了個屁滾尿流,全軍覆沒。這讓西夏認為北宋其實是個軟柿子,就算北宋常年給自己發紅包,自己還是得捏一捏,所以西夏經常組織隊伍,在宋夏邊境上打游擊。
先皇神宗常吃敗仗,前輩仁宗、英宗又是喜歡對外搞懷柔政策的守成之主,這讓多年來未嘗一敗的西夏王朝肆無忌憚,但非常不幸的是,這次他們遇上了趙煦。
作為一個睚眥必報的君王,他對西夏王朝這種收人錢財卻說話不算數的行徑非常痛恨,于是一改北宋帝國的軍事方式,開始了和西夏軍隊的正面較量。
而令人嘖嘖稱奇的是,一向被少數民族政權追著打的北宋,居然揚眉吐氣了一回。
洪德城之戰、平夏城之戰,兩場戰役打得干凈利索,把一向囂張跋扈的西夏打得毫無還手之力。
也許在當時看來,這只是發生在邊陲之地的兩場戰役罷了,但在巨觀意義上,兩次戰役的勝利,不僅僅是迫使西夏臣服那麼簡單,它具有劃時代的意義。
一個一向被稱為「弱宋」、「大送」的帝國終于證明了自己的能力。
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政權愿意茍且偷生, 誰都有一統天下,掃平四海的夢想。
可夢想終究是夢想,又能有幾人實現呢?
(宋夏戰爭)
后人之所以對古人的歷史指指點點,是因為我們了解歷史,我們開了上帝視角,我們只知道誰錯誰對,卻根本不能體會一個政權在那樣的亂世中歷久彌新,已經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。
活著,已經很了不起了。
元符三年,公元1100年正月。
執政十五年整的宋哲宗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,悄無聲息地在一個四下無人的清晨駕崩于自己的寢殿,時年二十五歲。
二十五歲,這本來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,對皇帝來說也不例外,而趙煦的生命永遠地停留在了這一刻。
北宋帝國的繁榮和璀璨沒跟著趙煦一起停留,從此之后,北宋失去了它最后的黃金時代,開始了搖搖欲墜走向深淵的道路。
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。
如果宋神宗趙頊的駕崩是一場理想主義的幻滅,那麼宋哲宗趙煦的離世,就是一場現實主義的崩坍。
北宋的明天,不會最壞,只會更壞。